20100810

最適合存放自己的地方


東尼推開餐廳大門,直往眼前那個最近的紅色絨布圓椅坐下,他想都沒想的,呼喚最近的店員,要了一壺溫玫瑰茶和十二分之ㄧ圓的花崗岩起司蛋糕。等點的餐飲都放置在東尼眼前的檜木桌上,他想都沒想的,便開始食用起來。

他身上穿了一件再普通不過的淡藍色短衫,所謂普通不過,指的是十年前西方款式的波浪花紋與五公尺內就能得知的便宜布料,東尼在五年前、上大一時的某天某刻在某家百貨公司裡的櫃位、和著隨便一個店員的質疑買下的,他們都不相信東尼會刷下那件短衫,評論的依據力著在當時東尼身穿的百元質感黃背心以及褲管呈現碎裂狀態的褪色牛仔褲,他凌亂的髮型也是,沒有一個櫃姐會相信東尼掏得出相對應的金額在全年室溫二十三度的百貨公司消費。而現在恐怕也沒有一個人相信東尼身上這件短衫是在百貨公司裡買的,是什麼牌子?也沒人猜得出來。

玫瑰茶喝到一半,東尼若有似無的看著窗外的夜景,外面的時間是凌晨一刻半,下著微微小雨,散狀的水滴毫無規則的黏在玻璃窗上,從裡向外看,路人好似也跟著汗流浹背了,東尼向身後瞪了許些,他的手錶是一刻十五分,店內牆上的時鐘大概一刻五分之三。時間似乎象徵著某種等候,可是東尼並沒有要等什麼,應該說,也沒有什麼值得他等。

小壽這時候剛從女廁走出,她的右腳輕輕推開大門,一手手機一手謬思包,看起來好忙碌的回到店內的座位,靠近窗邊、後背是雜誌架的角落。小壽喜歡這個位置,可能離冷氣有些距離,但又不到遙遠的地步,這中庸足夠讓她週遭的溫度調適在最恰當的舒適。

她不大滿意頭上挑染成金亞麻色的尾端,本來就短俏的模樣配上顏色根本就是電影裡常會登場的少女倩影,像偷情裡的娜塔莉波曼,她的存在沒有錯,身份也沒有絲毫的政治正確性,但純粹小壽不是她,也不想變成那種人。小壽只想當自己,而自己究竟在哪裡,和幾千萬個少女又能有什麼差異,她的荒誕一生不斷去釐清這點。

然後她看到了東尼,這個上廁所前並沒有出現在店裡的男人,小壽想:這個男人身上穿的衣服真是蠢斃了,這年代還會這樣穿。可是,或許就是根本沒有人會這樣穿了,才能突顯這個男人的不同吧?

他一直沒有動眼前那塊明顯是他點的蛋糕,這又是為什麼?(小壽開始一系列的腦力激盪)是想拖延時間嗎?(目前一刻又三十八分)不想離開嗎?為什麼不想離開?是不是在等人?對,他一直看著窗外,似乎正掃瞄著什麼影子似的,或許他真的在等待,而這份等待讓他放棄飽食的心情,只願當個時間的奴隸,或是別這麼激進的說,當著等候的蠢蛋。

(激盪繼續著)如果那個一直等待的人、或事或物都沒有出現,是不是遲早的某一刻,他會吃掉眼前那塊蛋糕呢?如果等待的時間直逼海枯石爛,蛋糕也跟著生霉腐爛,他是不是就付了錢然後暗自後悔著為什麼當初要點蛋糕?可是不點了,又怎麼能好意思一直待在店裡面?這一切好沒有意思,因為那著帶來真正意義的存在一直沒有現身。這一切變得好折騰。

所以小壽突然站了起來,選定一個靠近東尼的紅色絨布圓椅,坐定。東尼反射性的瞄了身旁這個陌生女子幾秒,然後喝了一口茶,繼續向外觀望。

小壽皺著臉,然後整個放平,開始說道: 嘿!

東尼又回頭看了她幾眼,首先是平穩注視著小壽,然後突然皺著鼻子,透露"是她叫我嗎?"的那種眼神,然後從驚訝變成某種形而上的嚴肅,直到小壽用輕鬆宜人的笑容、稍微點了點頭,證明東尼的想像正確後,東尼以些許尷尬混雜著若干平靜回答: 嘿!

你在等人嗎? 喔,我是惠比壽,叫我小壽。小壽說。

妳、妳好,嗯,該怎麼說呢? 就叫我東尼吧。朋友都叫我東尼。東尼說。

那你是在等人嗎?

並沒有。

那為什麼一直向外面看,看了一次又一回?

我也不知道。脖子倒是因此而開始酸痛了。東尼轉動著脖子,聳了肩膀幾次。

那怎麼不吃蛋糕?

不餓吧。

又為什麼點?

不知道,我明明就已經點了壺茶啊.... 要吃點嗎?

小壽眼睛瞬間放大,直說,我可以嗎?

當然。

真的可以嗎?

我都說了,當然。

太好了,店員!對對對,就是妳,可以給我一個新的湯匙嗎?

我有啊,還沒用過,乾淨的。說著東尼拿起他還沒用過的銀湯匙,遞向小壽。

喔,那是你的,我要用我的。

東尼扭捏的將湯匙放回桌上。

小壽從店員手上接下湯匙後的幾秒鐘,上面有著花崗岩紋路的起司蛋糕就慢慢從世上消失了,至少,是東尼的這一塊,而不是整個存在本身,這點讓東尼稍微心安。即使他根本不明白在意起司蛋糕會形成什麼特別的意義。

小壽吃完後,東尼見狀想要拿餐巾給她,可是腦袋一轉,又不想了。小壽也在同一時刻,回到她原本那個靠近窗邊的位置上,拿起餐巾紙拭去紅唇邊的起司屑,又得留意別抹去嘴上的脣膏。整個流程結束後,她回到東尼身邊那個座位,這次東尼也不再向外看。

你好像在等我回到你身邊,是嗎?小壽笑著。

東尼也笑著。或許吧,我有這個不祥的預感。

什麼不祥,也真是太過分。

玩笑而已。

那你怎麼來的?

我該回答嗎?我是說,我們以前不認識,算陌生人了吧?知道我一回答後,就不再是陌生人了嗎?

陌生對我來說只是一種可有可無的狀態,這個和交情沒關係、也和任何關係沒交集,純粹的未知而已。就算我了解你,在路上還是可以裝做不熟,在唱片行整理唱片時,也不會因為你正哼著Spiritualized的Sitting On Fire就和你說聲:這首我也好喜歡;當然更不會在你結帳的時候,推薦R.E.M.剛出的Murmur復刻板。我什麼都不會說,只要你等下的內容不合我意,以後我不會和你說半句話。

這麼轟轟烈烈?

就是這麼轟轟烈烈。

好吧。東尼看看手表,然後說: 大概四十分鐘前吧,我離開某個地方,以步行的方式,來到這家沒有來過的小店,坐在這裡,點了這些。給妳猜,我從哪裡過來的?

喔,有挑戰,那我可要好好接受囉。我想想,等等,不要盯著我,我會有壓力的。

真的?

對,我不喜歡那種不懷好意的壓力,彷彿期待著我犯錯一樣,拜託,回頭看你的外面吧。

好好。

喔,應該不是從家裡來的。

很好的評斷。正確。

沒有女朋友吧?所以也不是從女友家。

很想問妳依據是什麼,可是這也正確。

難不成是男朋友家?

也不是。

剛做完實驗從研究室出來?

東尼注意到對面的大學校舍。不,繼續猜。

不可能是從附近什麼麥當勞過來吧?從餐廳換到餐廳的機率不高吧?

麥當勞?喔,很類似唷。

天啊,太詭異了,這一切都太詭異了。可不可以直接和我說答案?

知道SL嗎? 過橋後轉個小彎,就在商店街後面的那家簡餐。

SL? 等等等,這家我知道,而且離這裡不近,走路要花上個二十多分鐘。確定是從哪裡過來的?

沒錯。

它家的玉米濃湯很難喝?

它的玉米濃湯真難喝。

這時候店門打開,進來的是一對男女,女方穿著不合時宜的毛絨外套,男方將女方的外套掛在後方座位的椅背上,兩著人坐定閒聊,等待著過去服務的店員。

惠比壽,喔,不介意我叫妳小壽吧?小壽點著頭。我老是認為,我們總會找到除了家庭之外,最適合存放自己的地方。你懂那個地方的意思嗎?就是當閑閑沒事,不知道該做什麼、對自身的存在又感到疲倦,無力撐起肉身時,會想要暫時棲息的場所。當然,回家是最快的方式,如果不計較家中還有其他意志的存在,或許我們都會想要回家吧?可是這可能嗎?難道我們就不會在意家中任何一個存在嗎?要是如此,那我可以斷言,我們根本就不在乎家人,彼此間只能輕忽帶過是吧?就是因為在乎,所以我們要找個相較之下,比較不會在乎、又能待得開心的場所,這就是我所謂,最適合存放自己的地方。

而就我本身、與身邊其他朋友的對照看來,大部分的人都會選擇某家餐廳,作為適合自己的棲息地。幾年前,因為某個學長的介紹,我認識了SL這個餐廳,裡面賣著美式的輕食、像是義大利麵、薯條炸雞一類,也會提供許多調飲,我就經常看到常客會點些調酒、或是整罐啤酒暢飲;裡面的擺設,妳也看過的,就是落落大方、很難會感受鬱悶的用餐環境,牆上時常會更新許多畫作,以便滿足過去曾經學習繪畫的老闆的創作慾,不過一年多前,我再也沒看過有新的畫作出現在牆上,好像定格一樣。

那位學長曾經和我有某種程度的友好,我們沒有上床,八成是他太瘦,他也嫌我太胖了。彼此因為大學某節通識課認識,我就坐在他前面,因為那門課常常要做些手工藝品,免不了就要分組進行,而坐在附近的我們就這樣認識下來,交情逐漸增溫。後來得知他在SL打工,沒去過那裏的我,就這樣有了認識SL的契機。

隨著時間的進行,怎麼?覺得我用詞太過造作嗎?好吧,我用點簡單的字詞。總之,我越來越常去SL,不管學長有沒有在店內,我都會去。你要我給個理由,我也回答不出來。事實上,我也常試問自己,到底是有什麼藉口,讓我一直在SL裡面打轉?裡面的食物好吃、飲料好喝嗎?沒有,都不合格。常常會吃到一點也不到位的青醬,麵條和配菜更是下下之選,茶飲還說得過去,但那種有茶包自己就能處理的東西,說要花上個百元鈔也無法心甘情願,更別說調酒,有時候老闆自己嘴賤先喝了點,醉醺醺的下場就是隨便調其他人的酒,難喝,噁心透了。

這樣的價位,我們會有更好的選擇,但為什麼那些常客,還是不斷出現在店裡面呢?店長就不必談了,他的女友也不用說了,那些枷鎖都是我們不必申論的必然。

(東尼的手錶顯示為兩點整)我在裡面認識了許多常客。像是佳佳,一個活潑的女孩,動不動就愛抱怨男朋友的東西南北;佳佳有個好姐妹叫做雷貝卡,雖然是本地人,卻在遙遠的外地從事建築業,是個看似堅強、但物極必反的女孩;便當是個高大的男孩,雖然身材不錯,我卻從不動過心,只想知道他到底準備好研究主題了沒;阿禿是裡面一個男店員,是在我學長辭職之後新進的員工,說到底,也待了要兩年多,他的頭其實不禿,但他總是將頭髮剃得一毛不剩,說是好看,我們都認為是自圓其說。

可是我從來沒有問過,為什麼SL會成為存放他們的地方。他們沒有問過我,恐怕知道這個答案不夠簡單,簡單到可以闡闡而談的田地吧?

我們一開始,還算是挺好的。尤其是剛認識的那兩個禮拜,就在五個月前,我和SL最頻繁的交集中,一場老闆對私人好友開放的火鍋聚會,讓我們得以好好深交。而那兩個禮拜的情報量,也是前所未有的多。我在三天內,聽完雷貝卡所有情史的點點滴滴,以及佳佳以前待過的學校、有幾個男孩追她、她又等了多少男孩,一個個數字精確報給我了解;還有我花了好幾個下午,和便當討論關於企管所的所有題材,他很認真的收集近期關於企業收購、以及產業投資相關資訊,剪輯成冊和我一一商論,當下他或許學了很多,但絕對沒有我學得多。

至於阿禿,是少數的意外,意外的是我和他沒有任何交集、更沒有任何適當的話題,我們就只是很熟,如此罷了。

講到這裡,我口好渴,讓我喝口茶。小壽看著東尼拿起精緻的彫刻杯把,嘴唇抹著漆金杯緣,深深的吸口、隨著對話逐漸降溫的玫瑰茶。

我,就剛剛,和這群人認識的五個月後,在SL,莫名思考了,某些莫名的、我從來沒有想過的問題。今天,其實應該說是昨天,總之就在晚上七點多,我突然不想待在家裡,想要找個舒服的角落廝混,或許是因為我想看場球賽吧?網球是我唯一看得下去的運動項目。但我家客廳沒有空調,太熱了,那時段想必也有人在用。在這個因為動彈不得而險些慌張的時候,我突然意識到,SL的老闆也喜歡看網球的。他們的電視牆肯定會在九點整,不論有沒有客人的情況下,強力播放Djokovic對上Nadal的精采球賽(為什麼會精彩?我還是敢肯定)。

大概八點半多,我搭的計程車停在SL門口,我推開車門,直往SL店裡去,看著那些該出現的熟客,一個也不少的出現在眼前。

他們會愛看球賽嗎?我不知道。佳佳從來都不看的,而天知道她有多迷戀小禿。

雷貝卡愛看球賽,但不會是網球,也不會是沒有本國選手的賽事。

而便當只要搭配啤酒就夠了。

後來電視牆一播放起網球,我看著Djokovic一個個精采的抽球,然後望著Nadal救球的英姿,一直落、二直落,愛思一球接一球,兩方汗濕淋漓的毫不相讓,看的我又驚又喜。就在此時,小禿大聲呼喊著,有沒有人要外定滷味?

佳佳,也只有佳佳,率先大聲叫著海帶、豬血、雞心、甜不辣回應阿禿的問題,後來一群人喧喧鬧鬧著各種食材的名字,為了更能清楚表達數量,一個個身體開始左右走動,裡面包含高大的便當,就擋在我與電視牆中間,投影機的光線整個占據在他右邊的身體上,與電視牆的投影部分呈現令人難熬的高低差,這整場鬧劇,讓Nadal獲得了下一個發球局,第二局也結束了其實。

小壽望著東尼背後店裡的時鐘,標示為兩刻二十分。她至今還沒對東尼的任何內容感到絲毫厭煩。

我覺得不開心,相當的不開心。即使知道自己應該要說些什麼食材才好,我肚子餓了,真的該吃點東西。但我真的不開心,心整個不健康的揪了起來。

而我當下的眉毛,大概就和剛剛妳叫我的那一聲、的反應一樣,整個像菜瓜布般糾結。

就像船出駛了,離開碼頭,然後一頭撞上冰山,整個沉沒在深海中,像那種觸感之類的。船離開了可以回來,沉沒了卻只能打撈上岸,即使如此,也不再是原來的船,有沒有回到原來的碼頭,都稱不上什麼意義了。我突然覺得裡面的東西好難吃,飲料好貴,整個環境死殭在那,沒有所謂趣味。重點是,他們搶走我最重要的人。

是Djokovic?

東尼搖頭。

Nadal?

也不是。

是愛,我對SL的愛。這愛原本應該要是模糊的、封閉的、盲目的,如今,我看得一清二楚,透徹的結果,也只是強迫自己接受本來應該接受的事實吧?

事實就是,我本來就不喜歡SL,這個連玉米濃湯都煮得難喝的地方。會來是為了學長,一直待在這裡則是個人的怠惰,拒絕去尋找更適合存放自己的地方吧?

我知道,為了一場球賽,為了幾個人打擾一場球賽,會做出這種結論是有些唐突的。為什麼之前不會有這種感覺,一定要是現在呢?難道過去就沒有類似的野蠻,像掉落的蘋果敲醒我的麻痺?

我也不知道,我真的不明白。我想就跟為什麼妳想和我講話、聽這些無聊又瑣碎的內容一樣吧?還是說,所謂存放自己的地方,其實就叫做盲目呢?

小壽直搖頭。也直點頭。

總之,我將包包、和外套留在那裡,只帶了點鈔票,連手機都沒帶就走到這裡了。這也就是為什麼明明這麼餓,也只點了這麼點東西的原因。但我又不想離開,又不想要一口氣解決蛋糕,這實在是好矛盾、又好悲哀。

我並沒有特別要來這家店。一開始是想要隨便走走,走到任何一個讓自己感覺更良好的地方,對嗎?嗯.... (東尼望著手錶,漆黑鱷魚紋的錶帶,淡銅色的框)我已經放棄去下一個存放自己的棲息地了,或許根本沒有這種地方,尤其特別針對我吧?東尼苦笑著。

所以,小壽問--,你為什麼要不斷看著窗外?

好像在等待什麼東西一樣,對吧?唉,我都忘了一開始是不是等待著SL那些人來找我,還是期待下一個有緣人來相遇。

說完,東尼喝完茶,拿出幾張鈔票,放在桌上,就轉身推開店門離開。

對了,妳的髮色很美,有緣再會。東尼說。

直到東尼的身影不見為止,小壽還是不斷猜測著他朝向的東北方,是不是回到SL的方向。(此時時鐘為兩刻又四十二分,東尼的手錶則不可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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