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評／政論／冬日甦醒

「一場美到不可思議的政論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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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邊看冬日甦醒邊想像著這部故事如果換個地方發生，是不是就會失去什麼了？把片中卡帕多奇亞這種看起來比科幻片還要奇幻的地方改成紐約街頭、倫敦市郊，甚至乾脆移到同是一國的伊斯坦堡，這部描述旅店老闆一家人的故事會不會就被沖淡了？片中那些政治與價值觀所衍生的傲氣是不是就黯淡掉？一旦抹去那一望無際的荒野之美和奇妙石頭所建造的獨特屋子，這部片是否會失去它的靈魂，沒有任何觀看的價值？

這部片的故事還蠻簡單，描述曾經當過二十幾年的土耳其老演員繼承家產，經營起民宿，娶了個非常年輕貌美的太太，他那離了婚的姐姐也回到老家，三個人之間的相處和嫌隙。他們常常暢聊彼此政治理念上的差距，然後衍生到個別對事物真相的看法，最後抨擊對方的天真、自私與自傲。如果要用一句話概括整個冬日甦醒，那就是三個以自我為中心的人剪不亂理還亂的互相折磨。這部片的確可以是很棒的政界縮影。

卡帕多奇亞就是美成這樣，好希望全片能更花更多時間在外景。

可是我不清楚這樣的折磨能不能延續整整三個小時多，導演努瑞貝其錫蘭顯然想要挑戰片長的極限。在我看，大概第一個小時左右，老演員和姐姐那場吵到鬼打牆的對辯之後，這部片該說的話幾乎都說完了，到後來只是不斷的重複自己，角色間不停叫問一樣的問題，最後編劇不忘用則小故事告訴告訴觀眾他是對的、老演員也是對的。老演員到後來甚至掛著那張「哈哈，就說了吧。」的得意竊笑整整半個多小時（好吧，這的確聽起來像是本國的立法院鬧劇）。如果是想要挑戰觀眾對老演員的怒火，就像片中幾乎所有人都憎恨著他，我手上緊握著的拳頭就證明導演成功了。

冬日甦醒提出非常多的問題，可是有一半以上可以劃掉。編劇可能忘記半個小時多前已經問過，半個小時之後也沒有什麼更新鮮更聰穎的答案。更重要的是，編劇和導演忘記這些幾乎都是反問句，每個問題本身皆是答案，根本不需過多的台詞來妝飾，到後來好像昆汀在說教，我還真的久沒看過這麼部角色一位話比一位多的電影。假設這些多餘的問題只是在影射知識份子那些浪費時間的詰問，我看是不必了。我想看的是一部電影，不是沙龍。

最後的最後，更讓人／我難以原諒的，是編劇太怕觀眾看不懂，既然沒辦法讓角色講話，那就給他一段內心獨白吧。老演員最後講著講著自己有多愛老婆，再怎麼被討厭也不願意讓她孤獨，我心想，以為觀眾是白癡，看不出來嗎？我真的沒想到最後竟然從政治警示劇變成瓊瑤戲，也想不到有這麼一部片會花十幾分鐘的篇幅解釋慈善作業的ＳＯＰ；就這幾個部分來說，冬日甦醒的確是走在時代最尖端，難怪這麼得坎城影展評審的寵。

不過，就像我說的，全片拍攝在奇幻的卡帕多奇亞。這地方實在太美，我實在太喜歡男演員一個人走在如中國水墨畫的荒野光景。每一抹霧彷彿都在暗示著人物間的波濤洶湧，每場大雪都在強調某個真相無法避免的揭露，鏡頭遠遠的將男主角縮小成螢幕的渺小一點，大概是孤獨與迷失的最美意象。就算不抓什麼象徵，片中的自然景象也能提供如同探索頻道的視覺娛樂。

可能是近年大螢幕最美的雪景也說不定。

此外老演員和民宿房客的對話也頗值得咀嚼。沒有任何長篇大論，土耳其的流浪騎士、亞洲觀光客和老演員之間只是訴說彼此經歷過的故事，觀眾便可以從這些故事裡享受到解讀的趣味。很可惜這些過客走得太快，大概是嫌這部電影太長，連片中的馬都想趕緊掙脫。

老演員在城內有許多空房子，其中有許多付不出房租的問題住戶，他一家人和房客之間的互動也是全片的亮點，反映出老演員一家們理想化的驕縱以及貧困人家自身對生命的驕傲這兩種截然不同的傲氣。至少這段是用故事來說故事，而不是用道理來講嘴。至少在這一刻演員是拿演技來描繪角色的形狀，而不是政論節目的主持人。至少小男孩和他父親啪的一聲打碎玻璃，讓我醒過來了。

我不清楚冬日甦醒想要反撲、撻伐的對象是知識份子，還是真愛的信仰；抑或更聰明的，把愛情比擬作為知識份子與無知者之間的互動，或是將後者的關係以愛情的角度詮釋一次。無論歷練豐富的主角從石頭後偷看過年少無知的妻子多少回，無論同樣「聰明」的姊姊和弟弟之間吵過多少次，無論愛情與知識是不是拿來炫耀的籌碼，無論這部片的中心是驕傲、還是驕傲背後的孤寂，當這部片想要抨擊這些人事物的時候，自己也變成那樣的人事物了。我恐怕只會記得改天要走訪一趟卡帕多奇亞。希望片中老演員那家民宿還在，容我喊他一聲「快離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