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0621

如何種植永生樹


有兩種方法。

小時候大人們組了一個叫禮儀聯盟的團體,每一個父親負責他所屬的家庭,由他發聲,妻子實行,然後在一些日常聚會中,父親們聚在一塊,拿出他們個別觀察到的細節和現象,互相分享、討論與反省。這個聯盟雖然不隸屬於政府,所能發揮的公權力卻遠比法律條文還要能影響小孩子的童年生活,他們告訴男孩子尿要抖乾淨,不然就得自己去洗內褲,然後告訴女孩子不要抖腳,不要當個人人討打的賤貨。

對小孩子來說,沒有什麼事情是特別重要的,除了觀察眼前的事物,並且從發現和領悟中取得某種存在和滿足,像堆積木,像看芝麻街,小朋友懂了,就感到快樂。而這些在大人眼中稀鬆平凡的小事情,沒有什麼是特別重要的。禮儀聯盟於是因應而生,大人們以他們自己的經驗預言了小朋友的成長,他們知道必須要在對小朋友來說什麼都還混沌未明、毫不重要的時刻,約束這些稚嫩靈魂,不讓他們狂野的揮灑,以求立足在社會中。禮儀聯盟製造規則,小朋友們實行規則。

雖然就像我爸,有點忘了小時候的往事,不過依稀記得的,是他還是個年輕爸爸時,對於喝湯保持安靜的執著。還記得第一次知道湯這種東西,水狀,喝起來卻鹹鹹的,有時候會有海帶、肉片、甚至討厭的茄子浮在上頭,有點搞不清楚為什麼要有湯這一道菜,所有構成湯的物件,都能一個個單獨享受,像全雞、像苦瓜、像一整條的深海魚,還有調味料,以及水分(這時候會望著手上那杯柳橙汁)。所以小時候的我覺得喝湯不像是在喝湯,不像是在飲食,而是在眾多親戚眼前,表演怎麼不發出一點聲音的喝完一杯湯。這過程是帶有學問的,首先,要冷靜,精確的拿起湯匙,不能摩擦到任何陶瓷或金屬的邊緣,緩緩的浸入湯中;如果湯碗夠深也就算了,要是太淺,那力道絕對不可過度,彷彿在游進湖前,就知道湖有多深,裡面有什麼生物,如果不知道,那就要謙卑的、謹慎的入水,小心的用腳尖感受底部的石頭、水草、和躲開的生物,輕輕的用四肢攪動湖水,以便了解水溫、稠度與水質;如果太燙,千萬不可大力吐氣,要像家母在晚間撫摸著熟睡的我們、卻不被查覺的力道,湯是碳化的焦紙,脆弱而危險,慢慢的吹,慢慢的攪動湯匙,直到冷夠了,才舀起久違的第一口,張開嘴巴,放進去,用面部最細微的肌肉牽動,不動聲色的將湯從舌尖傳遞到喉頭,優雅的下肚。

不過大人們想看的不是這技術的奧妙,而是想看小孩子可以撐多久。沒錯,他們才不會管你用了什麼方法,他們只想看你有沒有耐心而已。我看過多少同輩的堂兄堂弟表姐表妹,一開始表現完美,卻在當快要見底時發出了一響敲擊,噹的一聲,所有禮儀聯盟的人在心中立刻舉出紅牌,然後我爸在身旁,好像沒聽到,但嘴旁卻掛著一彎淡到一般人難以發覺的微笑。小時候的我知道大人覺得我們都在作無關緊要的事,可是我覺得禮儀聯盟也不一定就真的非常重要。

總之,我犯了很多錯,作了很多蠢事,不過有很多小時後被操出的概念,是很難忘掉的。記得有一次,和姐妹到西式餐廳用餐,我們點了全餐,兩個人的湯都送來了,雖然知道喝湯不出聲,但可能老了,技拙了,還是發出點聲音,我姐妹聽到就很嚴肅的說,喝湯不要發出聲音! 我心想她爸媽以前一定和我們家隸屬同個禮儀聯盟,不過她說得對,我還是小心點吧。結果才打算喝第二口湯,就看到我姐妹大口大口的把湯喝掉,製造出的聲音好比迷你的煉鐵工廠。我覺得被背叛了,冷眼說,妳自己還不是這麼大聲? 她反而笑笑著,好像剛惡作劇,看著似乎被捉弄的我,得意的說: 不覺得這樣很好玩嗎?

仔細想想,好像真的挺好玩的。先罵別人,然後犯錯。喔,真的好玩!

嚴格來說,並不是從哪天開始,才發現每件事情不一定都有同一種目的。不過這個概念,並不是只從一件像喝湯的小事情就能理解,而是從幼稚園、中學、大學、社團以及打工,發生的一連串小事情,才知道每件事情都不會是單純的。即使我們企圖想要固定所有的前因後果,以利於作人處事的方便,我們秉持原則、信仰和理念,努力的從A到B,理性、固執、到純粹,絕大部分的人,會釐清出單一一種方法,如果錯了,就改,但只會面向最直接的方位,而不會左顧右盼,肖想所有的可能。這樣很好,我說,這樣真的很好,不過不會只有這種方法。

有些事情,值得第二種方法,或是第三種想法、第四種看法、第五種說法。有些東西,值得挖掘更多條道路,通往或是源自,至少Terrence Malick在拍片的時候是這樣的。他拍下有興趣的景像,一個個分門別類,有樹叢、天空、泥沼和深海,然後拍攝劇本裡的、像是角色的互動、對白、衝突與和解,找到目的之前,他不會設限自己,將所有看得見的細節給捕捉起來,直到最後,將所有片段聚在一起拼湊起來,拼得起來的被歸類在喜愛,拼不起來的則放置在他區,有時候,他會從被置在一旁的區塊中拾回一些,一但有用了,就有趣了,一但從零變成一,就會往上不斷攀升,從無限的可能性中尋找意義,最後拍出The Tree Of Life。

雖然這篇叫作如何種植永生樹,一付驕傲的嘴臉想要傳授什麼方法欣賞這部電影一樣。是的,我當然驕傲,但我根本沒有想要傳授什麼方法,更有甚者,我其實沒有方法(老實說也不知道怎麼種樹,在這裡向想要討教植樹法則的觀眾一個抱歉,我只是玩了一個很國中程度的譬喻)。我相信,或是說,我姿意的想像Malick拍這部片不是只給某一種觀眾看的。這個意思是,請用自己的觀點去買票、去下載、去欣賞吧。這部片是獻給所有喜歡、和討厭的人。你可以咒罵十幾分鐘的宇宙演化史和劇情毫無關係,或是花點時間研究其中的符號意象;或是厭惡破碎的劇情與支離的影像,即使有人也可以花點時間享受在腦裡拼湊的快感;如果無感,也沒關係,如果只是喜歡攝影,也無所謂,如果只當作是複習古典樂的MV教材,又有什麼問題。那個曾經在禮儀聯盟裡私底下吃牛肉麵吸湯如此大聲以至於在我心中除名的家父,看個幾分鐘不到可能會大喊著這是什麼傳教的狗屁啊? 這又怎麼樣?

這又怎麼樣?

我們可以選擇很多方法,也能夠只專注在一種方法。然後,我希望能夠有更多的人願意給這部片一個機會,知道自己的限制有多麼廣,或是了解自己的口味有多堅持,當然,多少也了解到有人願意拍出這種一部作品,像其他電影一樣,讓人討厭或喜愛。重點就在於不管是什麼樣的觀眾,導演依然想要借由這部作品,傳遞許多可能曖昧的、可能自膩的、可能多采多姿的可能性。畢竟買票不只是娛樂享受,喝湯也不必只是喝湯,有時候動動腦、傷傷神、開開玩笑,不爽了就發個超級大惡雷,生命本來就沒有個絕對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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