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0612

一年過去的後迷彩日子


可能沒人記得,連我也忘了,昨天正滿退伍一周年。

如果我是正值青春年華的三八少女,就會說是紀念日,但個人覺得這沒什麼好特別紀念的。明顯的,一周年和多一天的今日,也沒有特別不同,我這一整年過著與大學時代截然不同的內容,本質上卻是相近的,反而當兵的那一年過著與大學近似的日子,本質卻大大不同。這個比較很有趣,或許應該趁還睡不太著的此刻好好闊論一番。

不管怎麼說,當兵本來就是違反自由意志下的全民責任,不管怎麼強顏歡笑、享受當下,沒有一刻是真正確切感到開心的。雖然不見得隨便到104找個工作就比較開心的真實一些,至少我們是可以選擇,選擇挑戰,選擇放下,不管是基於愚昧的勇氣還是真切的懦弱,慶幸的是我們得以選擇。可是當我坐在狹小的彈藥庫辦公室裡看著外面那些人搬彈再搬彈,一方面為自己那狡猾的痼疾因而逃過一劫感到開心,一方面卻常常思考,這種不自由真的就不會得到快樂嗎? 以我的個人經驗,在東吳時期的大二下學期是不快樂的,即使我很自由,可做自己所想,當自己所要。當兵的時候我就在思考這種陳舊的人生哲理,想想真羞愧於父親,他希望我得以好好規劃未來日子,而我思考的卻是哲學機器裡某個小螺絲釘。

前年,二零零九年暑假前期,或應該說六月底,反正我畢業了,沒有暑假,只有失業,趁著休閒日子和好朋友們到墾丁遊玩。我們搭了漫長的車,換過一次次交通工具,最後終能躺在民宿那張大床上,砰的一聲,直倒在棉布與空氣的震動上。沒想到,一通來自五個小時前所待著的,台中市的,區公所的電話響了。是的,我七月十五日就要作兵了,頭戴鋼盔,繫上腰帶,水壺、刺刀和袖子裡的魔鬼氈,這些還不在當時的想像之內,但我已經頭暈目眩,逐漸將這四天三夜遊作為某種青春的補償,企求活在這個補償中,失落的逃避。

一個月的新訓,我們這2070梯的入伍生們,一早五點半就被酷熱、濕氣、和班長的吼叫給吵醒。一切都是模糊的,像水蒸氣,就因為摸不著一切,什麼都是懵懵懂懂的,再怎麼骯髒、混亂的生活環境,早已經麻痺,司空見慣了。從刷牙,洗臉,還有從十八日以後才大得出來的早晨屎,為了跟上上級既定的規畫,我們這些菜鳥的節奏再怎麼緩慢又混亂,還是能夠擠出一些規律的。很快的身體知道掃地後能吃到早餐,晚餐後可能是相當無趣但怎麼樣也聊勝於無的室內課程,很快的身體學習手榴彈的重量,不管會不會丟,我的手和手臂都在排斥這幾斤重,很快的我們能夠快速的轉身後刺槍,一、二、薩! 敏捷而到位,才不會被又矮又胖的士官長給點出來罰站。我一直好懷念我們三寢,另外一頭偶爾傳來的吉他聲,一曲筆記本,士官長彈的。

雖然大部分的事物都伴隨著一定程度的好壞,互相抵制、抗衡,可是我們八班與七班輪流交替打飯班這點,絕對是好大過於壞,太多太多。打飯班很忙,十來分的午飯時間,我們要先花三十分鐘作準備,像餐桶,或碗筷,或沉重又燥熱的湯,然後又要花四十分鐘左右收拾善後,看得到的、和餐廳相關的所有都要擦過一次,尤其是碗筷,精確的說,長官的碗筷,一點油有不行,要洗得比家裡長輩用的還要乾淨不可。輪到我們的那十天,或許能夠最早離開冗常無聊的兵器課程,但整個前製作業已不輕鬆,我們更要犧牲大半午睡時間,與油漬和廚餘博鬥,所以想想大概就是從那開始,我們八班的人才終於熟稔起來。想想也挺趣味的,雖然不見得喜歡這一班的其它十四人,可能互相猜忌、暗自厭惡,不過作起事情,我們倒是很有默契的,一致認為"和諧"是最好的處事之道。拜託,分工合作這道理誰陌生,但和諧才是真正的靈魂,我們幾乎不用什麼言語,就知道誰要倒湯、端菜、搬碗筷籃、整理廚餘、替長官桌擺位、擺醬料、夾菜、鍋碗瓢盆的定奪,大家都清楚自己要做什麼,還能理性討論出更有效率的方法,這中間不知道打擊出多少友誼的火花啊? 我想那是當兵一年以來,最努力力行的一段時間吧? 我好喜歡和大家忙翻的日子,有時候班長願意多給我們時間休息,有人連洗都沒洗就直直跳進大家要用的水池裡,我們知情的三緘其口,內心卻澎派不已。還有次我們整理完午餐,準備回去時,下起了大雨,才剛受訓完沒多久的教育班長就這樣和我們在木凳上坐著閒聊,我記得他入伍前是個洗髮小弟,以後想當理髮師,年紀輕的不得了,而那天的雨珠特別清涼。

下部隊的第一站,高雄的前運站,那裡的生活方式,與其醉生夢死,不如說鬱悶到死。我們這些要運到外島的二等兵,聚在這裡等待船隻或C130的到來,然後,大概就沒什麼事情可作了。偶爾修繕狹小營區裡的設施,偶爾到大樹那裏出出公差,中午吃完飯後,午休隨便就是兩個小時起跳,我就在那裏讀完Mrs. Dollaway、幾則枕草子之類的。總之唯一的亮點是認識了明哲這個人,也來自台中,喜歡攝影,矮矮的,有點原住民樣,好像沒作過愛,很小。雖然認識契機也不過是微弱的同鄉身分,還有可能會到同單位的事實,不過我們總常膩在一塊,聊點生涯,談點過往,自然而然就熟成一塊,直到過了好幾個月,調到野戰醫院之前,在彈藥庫的那段日子,我們都很要好,黏到有點不合常理了。

彈藥庫和野戰醫院,眾人眼中的地獄和天堂都待過,可是我認為兩邊兩者都不是,只不過彈藥庫比較男子氣概、敢罵敢打,野醫就是個小女孩,好壞不會先說,心機都在心中。從一邊跑到另一邊的經過就像洗三溫暖,刺激的程度相當,但個性是相左的。

先說彈藥庫,首先,在我們,以及前幾十梯時,進去後三天大哭打給爸媽訴苦是很正常的,沒有人會恥笑你,只是拍拍你的肩,說我也曾經歷過。我不想說太多細節,怕被網路軍糾給抓到,也覺得沒必要,反正,記得是明哲和我才剛到那裏的一小時內吧? 那頓"午餐",簡直是場驚天動地的震撼教育,震撼到現在幾梯才進去的小菜菜們都要感謝上輩子做了好事,修了福氣逃過一劫,一大截。不過俗話說患難見真情,明哲、我,以及其他三位同時進去的弟兄,在當下立刻成為好朋友,無話不談,什麼心酸苦悶、哪個班長機機歪歪、分庫長好個嚇人之類。彈藥庫雖然組織粗糙、做事果斷到有點隨興的地步,但也意味著不會拖拖拉拉,知道你適合做什麼,不適合什麼,就掉換工作,作的好,賞賜絕不缺,作的差,就等著砍頭。當然這點在日後野醫也是一樣的,不過彈藥庫整體感覺就是有檔頭,大概因為幾乎都是雄性吧? 討厭也好、喜歡也罷,所有性情傾巢而出,毫不扭捏也不造作,我就挺喜歡這點的。後來當了他媽難熬的參一,整天和庫部參一打馬屁眼(感謝他幫我處理掉換單位的事宜),學長易修在明明可以翹著腿裝忙的軍旅生涯最後幾天又幫了我和另外一位參一太多太多忙,後來好不容易作了點皮毛出來,分庫長算不討厭我,士官長常常跑來凹我,慢慢有了些福利,等到後面新兵一大批進駐本庫,那時候我正等待調單位,某一方面來說,和等退伍的學長有著某種近似的地位,既不用下基地,很多事情也都不必作了,就輕輕鬆鬆帶著學弟們熟悉環境,直到十一月十六號那天為止。

我不知道大家在彈藥庫學到什麼,其實我也沒有特別學到什麼,不過,我特別喜歡五個地方,其中兩地先保密,日後公佈,另外兩地,一個是放置彈藥的地道,然後是營地旁的太武山公墓,以及太武山。我想地道和太武山兩者是極端的存在,一個向下深入,一個往上遙望,一方面我對黑暗又潮濕、伸手不見五指的未知恐懼感到興奮,卻又迷戀山巒之上、與風與雲的交會,那種一望無際的自由感。太武山公墓則是莊嚴的存在,寧靜、安詳,鮮少聽到什麼噪動,有時候打掃那裡,我會試著享受當下的沉靜,雖然短暫,卻很舒服,一整夜待著都會很安心的那種。

至於野戰醫院,彈藥庫眼中的天堂,對我這種人格有點缺陷的人來說,至少在一開始,覺得這個天堂沒有天使。縱使最後退伍前的結果是愉快的,我還是無法忘記一開始感受到的冷漠眼神,混合著天生懶惰,完全不想去配合整個院上的氛圍與制度。當然不可否認的事,有時候我真的挺欠揍的,連我都訝異自己怎麼可以這麼死相,至今仍不清楚,為什麼在彈藥庫、前運隊、還有新訓時,從來都沒有這麼討打過。

很奇怪,就像大部分人說的一樣,新訓總是最讓人緬懷。以自己來說,彈庫也可以說是新訓的一部份,所以這個意思是,我並不是特別懷念野醫的一切種種,像是諾大的營地,春季的濃霧,一排的醫療用車、悍馬車,院區卻小的可憐,兩樓的建築,單棟,純白,就這樣。我比較懷念的是後來認識的朋友,像是森米和派派,前者一開始騙我說未來想當情報員,但實則只是個愛彈鋼琴的彆扭小子,後者則是個口直心快,隨隨便便就會認真過頭的小胖子。森米還記得嗎? 我們曾經在照顧院區的農地,耕地種花時,那真誠的對談。派派你也記得嗎? 有次你心腸好撿起被丟掉的手機,說未來的學弟會用到,結果查到後還是被大罵了,我們於是走到後面,邊摔起那台可憐兮兮的西門子,邊罵起那些討厭的人的惡話(除了林某,最照顧我的長官之一,我愛你)。我就特別懷念這些,喔,如果不把其中莫名其妙的暗戀算上的話(對方最棒的就是黝黑的屁股特翹),甚至還記得剛進院上時都會幻想和院長來場禁忌的性愛。

這些東西後來隨著我穿著Martin Margiela的條紋短衫和Kenneth Cole的純白長褲,背著要五年的Mulberry老郵差包,搭著大貨車到金支部作人生最後一次離宣,之後搭飛機回台,在高鐵上接到派派電話,聽他在海的另外一頭抱怨天氣太差車上的漆又掉得七零八落,的那一刻起,才被收進記憶的鐵櫃,想要回想的話,就得認份的走到櫃前,打開,翻找,雖然麻煩,至少離泛黃還有段難以想像的長久。然後,一年過去,這此我選擇再次走到櫃前,打開,翻找,接著沉澱,最後是心得。

這段日子,整體來說,是開心的。我不一定是為了我或其它人的開心而開心,有時候還為其它人的厭惡感到歡喜,當你懂得享受一段不自由的日子,其實也算是找到了某種幸福的真諦,我想啦。自不自由到底和開不開心相關與否,我從當兵以前從來沒有好好想過這個問題。當然,幸福可能不是最重要的,現在回想起來,有沒有枉過那一整年呢? 我想沒有,而這點其實就夠我滿足,捕捉出一些幸福的反芻,自臆的享用。

好吧,還是說聲,退伍一周年紀念日快樂! 嘔。

Photo is from Jehad Nga

5 則留言:

誠實豆沙包秘密客 提到...

彈藥庫比較男子氣概、敢罵敢打,野醫就是個小女孩,好壞不會先說,心機都在心中。從一邊跑到另一邊的經過就像洗三溫暖,刺激的程度相當,但個性是相左的。

形容的超好!

這篇好好看喔!
我洗翻!

loser 提到...

可以多寫一點"黝黑的屁股特翹"嗎?

毛喬治 提到...

你真的很喜歡賣關子耶。

bloodyserena 提到...

''和諧才是真正的靈魂''

然後最後面那兩大段怎麼如此有畫面
感動耶。

Dear Unk 提到...

To Annabelle & Serena

Thanks, for your reading and being touched.

To George

喔對阿,不一次講清楚是我的最大優/缺點。

To 濕奶

可以。(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