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e Dear Ballad = 我們親愛的芭樂: 歡迎來到布達佩斯大飯店，一堂導演安德森的美學課程

"指揮家也需要 solo 嗎?"

如果有耐心看完歡迎來到布達佩斯大飯店 aka The Grand Budapest Hotel 的製作人員名單，應該會對 Traditional Arrangement, Moonshine 這首歌有印象。這首由導演 Wes Anderson 的老相好 Alexandre Desplat 編寫的曲子，一開始只是樂器彈奏的簡單幾個音，接著緩慢串成好記的旋律，重複演奏一段時間後，在毫無鋪陳的情況下，突然加進許多樂器，頓時熱鬧起來，然後越堆越多，音軌越來越豐富，到後來成為一首豐年祭，畫面右下角還有一個惹人愛的動畫廚師跳起滑稽幽默的舞蹈，歡天喜地到名單跑完為止。

如果曾經也看過 Anderson 的上一部作品月升王國 (Moonrise Kingdom)，剛好又看完整個製作演員名單，可能對 Alexandre Desplat 仿效名作曲家 Benjamin Britten 的曲子 The Heroic Weather-Conditions of the Universe, Part 7: After The Storm 有印象，先是天真的孩子慢慢介紹每個樂器，然後該樂器演奏出一小段懸疑又神祕的旋律，最後一個個重疊起來，形成有力又澎湃的交響樂曲。

這就是 Wes Anderson 的片子，從零、到一、到十、然後一百。

布達佩斯大飯店是導演安德森 (我發現打中文比較快) 最平易近人的通俗片，至少就故事來說，有懸疑、有歡笑，時而緊張時而刺激，然後偶有趣味溫馨，加上豪不囉嗦的快節奏，每到固定段落又會提供敘事線索和解答，於是要笑很容易、要替 Saoirse Ronan 飾演的點心廚師搞得全身是汗很容易、甚至要搞懂這故事中的故事中的故事架構也再輕鬆不過。布達佩斯大飯店意不在挑戰觀眾的價值觀，即使片中有批判二戰與舊時代觀點的味道，這味也不濃，挖得實在不深，宛如所有在這部片客串的大明星們，幾乎都只是華麗背景的一部分，這部片節奏甚至快到不給觀眾任何咀嚼的時間，看看笑笑就帶過去了。

這部片劇情上的重點當然是雷夫范恩斯飾演的飯店總管和新來的大廳小弟零 (Zero)－－由逗趣的新生代演員 Tony Revolori 詮釋－－兩人之間的情誼，的確，挺感人的，很難不窩心。但劇情是這部片的主角嗎? 在月升王國可能是，在導演上上一部超級狐狸先生 (Fantastic Mr. Fox) 也可能是，但在布達佩斯大飯店裡，真正的主角是導演安德森的拍片哲學。要讓觀眾認識到他的美學可能才是這部片最大的目的。

這部片當然有意塑造一則故事，但這故事主要是讓觀眾有興趣看完整部電影，以便熟悉安德森為人稱道的電影美學。簡單來說，是拍給和他不熟的大眾看的。對不認識他的人，這部片可能會是觀影經驗的突破，看著他那娃娃屋般的運鏡和紙箱式的構圖，初次收看的很難不嘆為觀止，更何況故事本身非常芭樂好吸收，他那個人化的特色便更容易引人入勝。但是對他的美學迷兒來說，構圖美術再怎麼美麗、顏色再怎麼繽紛有趣，這真的就只是一部預料中的安德森電影，雖然拿創作者的過去來評斷現在的價值是有點不公平，這也不代表布達佩斯大飯店不好玩了。只是，如果新鮮感也在評分之列，布達佩斯大飯店顯然是不及格的。

販賣他的美學是一回事，這整個故事是全片最難忽視的問題。故事的作用不只在於告訴我們發生了什麼事，最重要的是藉由角色的掙扎過程中挖掘出深層的堅強和脆弱。布達佩斯大飯店在表面上是則有趣可愛的故事，但真的被挖掘到什麼的，可能是零這個角色，而且是老年版的他，少年零只是個有趣的陪襯，還有難以捉摸的飯店總管；這部片大部分就在描述這一對而已。那些客串的巨星不提，這故事至少有幾個核心角色，比方說布達佩斯大飯店這本書的作者，而遺憾的，裘德洛和 Tom Wilkinson 表現再好，我們對 "作者" 這個角色的認識真的所剩無幾，很難讓人體會到什麼。他們吸引故事、寫出故事，但目的是什麼? 寫故事能帶給他們什麼感受? 如果只是懷古，如果只是對逝去的美好感到遺憾，那這種文本實在太多，沒有足夠的刻畫也只是個容易預測的空殼。

而這作者所寫的故事，布達佩斯大飯店，絕大多數都是平板的類型角色，比方說貪財的少爺、講閒話的女傭、聽令的電梯先生、邪惡的殺手、追求年輕肉體的老女人們、甚至是故事的重心: 小跟班的零，和膽大的點心女師傅。對，他們都是可愛的人，卻無法給人任何深刻的共鳴，大多不過是盡責的敘事工具，包含零，他悲慘的身世就那幾句台詞，只為達到讓老闆憐憫的目標，卻對零在螢幕上大多數的表現沒有太多影響。

雷恩范恩斯在這部片真的超騷，很久沒看他演出喜感了。這部片唯一媲美他的騷，可能只有那個沉默寡言的電梯小弟吧?

真的有菱有角的是雷夫范恩斯，他飾演的飯店經理是個有缺陷的好人，類似辛德勒名單 (Schindler's List) 的連恩尼遜加上金陵十三釵的克利斯汀貝爾，卻又沾染一層安德森電影的幽默，看他沉溺於個人的貪婪、卻又在貪婪中懂得付出人性的光輝，是本片最有趣、也最感人的片段。與少年零之間的情誼因為他而昇華，然後再因為他，讓我們能體會老人零告白裡的人生體悟: 載體再怎麼滄桑、寒酸，良善也不只是一則記憶，而是藉由記憶，成為自己的一部分，值得永恆呵護、保存，如同時不我予的布達佩斯大飯店本身，最後被寫成一本書永傳於世。

到最後，故事全部層疊在一塊，所有重要角色都聚集在布達佩斯大飯店裡，伴隨大規模槍戰的滑稽視覺高潮－－安德森一旦決定了，就絕對不會有任何人中彈－－。這高潮最後變成一則口語相傳的故事，然後寫成一本人人愛戴的書，最後被拍成一部童話感強烈的電影。很可惜，以粗淺的樂理來說，安德森這次沒有給樂手太多表現機會，而是把大多焦點放在指揮、也就是他自己身上。演奏固然動聽，但我可能只記得雷夫范恩斯的善良魅力，而不是安德森的指揮技術。

評分: B

像這樣聚集巨星雲集也算安德森電影的 "風格" 了。他硬生生卸下每個巨星的光芒，淪為一分鐘不到的平凡角色，對演員本身算是一種清爽的歸零，這反差對了解這些演員的電影迷來說也很逗趣。但戲分不多的話，對不太熟悉的觀眾來說，有沒有巨星參與的結果似乎是一樣的。

－－後話－－

1. 是說，這故事其實也算安德森的老梗，比方說，這是第幾次故事的高潮由墜樓收尾?

2. 看到各大旅館互相來電團結共謀應該要很有趣，但這部片卻沒有交代他們之間的關係，所以除了比爾墨菲那張每次看都令人發笑的臉，就很難有其他感覺了。

3. 裘德洛和雷夫范恩斯小露胸毛依然令人神往。

4. 說真的，爭家產的陰謀戲碼好無聊，實在可惜 Adrien Brody 和 Willem Dafoe 這兩位有能的演員。

5. Tilda Swinton 日前接受訪問，說她平常在家素顏看起來就是這部片的老妝樣。

6. 片中最有趣的客串演員是誰呢? 我可能會選 Jason Schwartzman，因為他那愛理不理、兩光無賴的鳥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