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燈洗澡

我很喜歡在關燈的情況下摸黑洗澡，不是習慣，只是喜歡。我想白天窗外亮了那麼久，睡前燈也開這麼久，總要在亮和不亮之間取一個平衡。而我是一個脆弱的人－－應該吧－－，沒辦法承受任何事物太久太多，總是需要一個喘息，而我的人生算好運、同時也很不幸的不斷持有休息的機會，就這樣養成姑息的習慣，有什麼東西，太多了，就躺在床上發呆到睡覺，或是太多無所事事的時間了，就看一整晚的影集、靠假忙填補空缺，然後覺得什麼都太多了，就關燈洗澡，在什麼幾乎都沒有的黑暗、微弱的月光下擠著牙膏，右手緩緩摸索直到摸到洗髮精，接著雙眼慢慢習慣黑暗，似乎可以看到香皂在哪裡、水龍頭在哪裡，而不只是單純依靠著記憶。很神奇的，總覺得好像能掌握什麼一樣。

後來英國的前兩年，我被剝奪摸黑洗澡的自由，連續七百三十天住在兩棟裝有自動感應燈的宿舍，每次一進去就亮得跟什麼一樣。後來住久了，幾乎忘記以前摸黑的喜好，直到搬離宿舍，找到新的住所，睡了兩三個禮拜，才發現廁所的燈是可以關的，頓時好開心唷，終於能夠摸黑洗澡，在黑暗中自我感覺良好，這樣洗到搬出來為止。

我並不是一個很好的人，我覺得，尤其是和人聊天的時候，我非常容易瞧不起人。如果對方聊得話題太無聊，我會覺得這個人的一生是怎麼了，如果引起任何興趣，我反而會任由驕傲滔滔不絕的說話；不管內容有沒有營養，別人說的都不是，我說的才是一切。不過可能是我想要被認同，更甚者，想要被我認同的人認同，如果對方有什麼價值，那我就會拿出自認等值的熱誠回應，可是這種迎合的對象不只是對方，還有想要迎合對方的我。所以我常常給人一種不怎麼真誠的感覺，但實話常常卻是 "你超爛，我才是對的"，這兩種可能都不夠好吧。

另外，乍看是個好聽眾，但我想我可能是更好的演員，總是裝得一副很認真聽的樣子，不管是對誰，連好朋友都有可能是我 (笨拙) 演技的羔羊，我知道對方只想被聽到，到底有沒有聽進去就不是重點了。每個人都想說話，或是靠沉默傳達一些什麼，我知道，我也愛講話，所以常常裝得好像很真切。當然我很真切，我在乎的是人，而不是他發生了什麼事，可是這似乎不會讓我成為更好的人，靠假裝建構的在乎到底是為了不傷害對方，還是不讓對方傷害自己呢?

但沒辦法，我心中藏著太多怨氣，太多憤慨，有的天真，有的愚蠢，可是我就是有，容不下任何人的話，也沒辦法完全說出口，只好靠沉默和那些大鳴大放、真正說得上是行動主義者間隔開來，不被視為憤怒的人、對現實不滿的傢伙、那個 "什麼都看不慣的傢伙"。可現實是，這是一個很蠢的世界，或者是，人是個很蠢的生物，光是一般人把自己和其他動物區隔開來，說到動物的時候常常不包括自己進去就讓我覺得可笑。同樣的，只是想求個平靜就幫寵物結紮也很荒唐，這和 12 Years A Slave 的情節有什麼不一樣? 唯一不一樣的是我們不知道寵物在想什麼而已。可是我知道這些沒什麼好說的，說了這世界也不會變，因為這個世界、或是說所有人沒有那個必要聽我的話，每個靈魂都有自由意識，想要恨什麼、愛什麼我都管不著，也沒有人能干涉我。把這個世界變成我的世界是荒誕，光去想就是浪費時間 (天曉得火影忍者的班浪費多少時間在這上面)，那我乾脆不要想好了。當一個麻痺的人，把更多柴留給更需要燒的、真正能夠影響我的事物。關起燈吧，像音樂劇 The Book of Mormon 裡面那些傳教士手舞足蹈唱著:

"當你感覺到任何不對勁的時候，

就視那些麻煩的感受像桌燈，

然後關上它！"

至少這是我能做的事，有個東西在我裡面越長越龐大－－這句話也是向 Monster 致敬－－，只好在洗澡前關著燈，伸手不見五指，幾乎仰賴著記憶洗著身子。這是我少數自我感覺良好的時候。

以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