抽菸

我會抽菸。

一樣，我用一句極不精準的開頭(可憐地)企圖捕捉各位的注意。我會抽菸，不代表我抽菸，不代表我愛抽菸，也不代表我愛菸。更精確一點的話，就是我恨菸味，恨那些在我看了一場爛電影後，突然在經過時在我面前著著實實吐一口氣的菸癮者；我從小就和菸誓不兩立，不是因為家父愛吸菸，而是他每次吸吐之間都會讓我呼吸困難，那時候家附近的馬路都還在鋪新瀝青，瀝青的味道還好，但鋪路機的煙味太嗆太刺鼻，簡直就像來自地獄的火山灰，我不過才小五，個頭矮一半，肚子也小一半，當然肺活量也差一大截，雖然小學離家近，但那條路走了兩分鐘我就難過的要死要活，好不容易到家了，又要忍受家父手上那根迷你版本的鋪路機，怎麼叫我熬下去?從此我恨菸味。

但這也不代表我就真的相信每個老師口中的那套，說你抽了一口，就會上癮不斷抽了這回事。至少我認識所有有菸癮的人，多半不是被煙操控著，而是被他們心中某種空缺指使著。我身邊過去最強大的煙癮者是家父，家父剛好去年才戒菸，戒了前他在大公司工作了好幾十年，每天帶著血肉之軀到公司，大咖的如吸血蝙蝠小的像是蚊子，全體一股腦的朝他襲去，吸到連脊髓液一同吸光，最後只剩下一只空殼，回到家，整個晚上都睡不著，然後再尚未回復的情況下隔天早上繼續給人吸。空殼不代表沒有感覺，事實上，與其說是空殼，不如說是快樂都被吸取後只剩下痛苦與哀愁的狀態，所以從這裡就不難聯想菸後來成為最有效的合法手段，每天兩到三包止痛劑，家父很難不抽，一旦不抽，輕鬆快樂便像沒了海綿吸收一般匆匆散去，那種空虛，那種痛苦，連我都難以想像。

真切感受到抽菸這檔事，真的要回溯到國中時代。巧的是，我認識的人大部分也都在國中時代學抽菸，而本人就曾目睹過一個連菸都不會拿的小男孩在一個月內搖身一變成吸吐少年的過程。記得國二時因為校舍改建所以我們暫時撤到光明校區，中央樓梯上靠近頂樓廣場處其實有很多不好注意的陰暗角落，在那裏我們學會怎麼交換A片、學會如何八卦、然後有人學會怎樣抽菸。我曾經向那時候還算是小熟的拉拉君(一聽就知道是假名)問說，為什麼要抽菸啊? 他那時候回答我，不知道。後來我又問了另外幾個拉拉君，大部分的人也回答不知道。這點和老師們的想法有所出入，因為那時候不管是有相關性的健教老師，或者是明明只要教四書五經但偏偏也是要唸上幾句的國文老師都說，那些抽菸的孩子是和其他壞孩子學習的，他們無所事事，毫無抱負，整天不知道想幹什麼的，一旦有會抽菸的同僚，遲早都會學抽菸。可是，Bob Dylan也會抽菸啊? 難道他毫無抱負，也寫得出Like A Rolling Stone這種歌詞嗎? Kate Moss也會吸菸，保羅麥卡尼也會吸菸，Amy Winehouse也會吸菸(不過她吸的恐怕是大麻菸，這明顯是不正確的舉例，等等! Kate也會吧?)，據我所知Obama也會吸菸(然而他小時候大概也曾經和同學邊吸邊說自己未來要當個大~~~~~~總統，相當勵志)，甚至於我認識的某些老師也會吸菸，還有，家父。

如果吸菸的原因是學來的，那第一個吸菸的人是誰?如果任何習慣是學來的，那為什麼學過的我們沒有再把四書五經當作枕邊書讀了? 習慣不是學來的，是我們自己的選擇。那些回答不知道為什麼要吸菸的朋友，在我聽來，無疑充分了解釋他們的理由，也就是: 我爽，所以我抽。

這世界有太多爽所以作的例子。你要我回答為什麼我喜歡做愛，因為我爽啊! 至於為什麼喜歡邊看G片邊看人家討論媒體氾濫與觀眾之間互動的關連等等，也是因為我爽。不過爽這個字顯然也和這文章的開頭一樣籠統。為什麼會爽? 爽的指標是什麼? 很少有老師想去了解為什麼學生要抽菸，很少親友了解為什麼兩人要離婚，很少有人試著去明白為什麼險路勿近沒有結局，而為什麼三個字遠比後果重要太多了。(然後我也離題了)總之，我想他們會抽菸的原因和家父很近似吧，如果不抽，不麻痺自己某根神經，自然而然就會意識到那些自己壓根不想靠近的情緒，就某個道理來說抽菸就和看小說、電影、大吃或打手槍一樣，都很可能只是舒壓的一種方式。看小說的副作用是要付出龐大時間、以及近視的風險，看電影的副作用是可能會比一般人更容易達到又聾又啞的境界，甚至這兩項都有可能會讓自己更難過而已，至於大吃當然就會變胖，打手槍會浪費體內的蛋白質(就算打出血來那也有蛋白質)，而抽菸頂多就得到肺癌，小的話就是月付個幾百幾千，和更多事物相較起來，像酗酒、像吸毒、像購物狂、像鱷魚先生、像D&D的忠實玩家、像政客、像投機客，副作用或許沒這麼嚴重，一切就端看自我的選擇罷。

我也抽過菸。從淡如水菸、到濃如七星都抽過。但也僅此於抽過，離上癮還差得遠。我討厭菸味，不如同我討厭菸，就像我討厭隨便在公共場所抽菸的人，不等於我討厭抽菸的人。我根本找不出什麼討厭那些可有可無的理由。記得第一次吸菸，我向會吸菸的朋友借支菸來抽，他問你不是不抽菸嗎? 我回答我抽過，懶得解釋為什麼願意姑且一試的理由。因為我很想要試試看這種舒壓方法適不適合自己。不過菸不像水菸，沒什麼臭味，水菸往往又是在大家聊天聚會時候抽，總是連帶快樂又歡笑的氛圍，菸大多是一個人默默抽，就算真的要找人也不可能都會找到，明顯的對我這種人沒什麼吸引力。後來我又嘗試了幾回(每次都回答說我會抽菸)，結果還是不滿意。我想菸就是不適合我吧? 這樣又要我如何能上癮?

最後我想到的是，以前打工時，或是當兵，有時總是幸運的擺脫某些繁瑣雜事，然後心中自然浮現某種過癮的爽頭，流竄在四肢，霎那間像中了毒一般。就逃避的本質來看，或許也和菸癮很像吧? 雖然不抽菸，但靠了很多五四三逃避了許多事情，和整天偷閒想抽菸的人比起來哪個比較糟糕呢? 不過逃避真的很糟嗎? 連我也不禁質疑。畢竟這世界很弔詭，逃避其實也是一種滿足。至於滿足了什麼，我想大概就是某種自由的追求吧? 或許在吹雲吐霧間，他們也能從瀰漫的白煙中找尋某些與生活相異的現實，那些不一樣的、特別的事物，其實就是一個逃離已知世界的指標，其實就是自由。

我突然想到了一個絕佳譬喻，那就是打巴掌。如果說打巴掌的真諦是要讓被打的人領悟到了什麼需要珍惜的點滴，那吸菸至少讓某些人領悟到了繼續向前進的必要性，要珍惜擁有可以走下去的路，為了繼續向前走，所以吸菸，所以麻痺，所以逃避。所以我還是討厭菸味。

Photo is from Antony Crook